第一财经专访蒙纳全球 CEO：AI 来了，字体行业如何应对？

从字形、语言，到文化的边界延展，字体正以更丰富的方式参与品牌构建。近日，《第一财经》对蒙纳全球首席执行官 Ninan Chacko 进行了专访，探讨字体如何影响品牌表达、AI 在字体创作流程中的角色，以及他对付费字体与字体订阅制的深刻见解。

*本文转载自《第一财经》，作者邓依云。

随着 AI 的快速发展，AI 生成工具开始介入字形设计过程，给字体行业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

尽管字体是品牌表达的核心，是品牌视觉识别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但其价值往往被品牌所忽视或轻视。版权问题悬而未决，大量非授权使用仍然普遍存在；而免费字体资源与开源平台的流行，也持续压缩商业字体公司的定价空间。

蒙纳字库全球首席执行官 Ninan Chacko 称字体业务为“横向型业务”，它不受地理位置、行业或企业规模的限制，全世界每个地方、每家公司都需要字体，这对字体公司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但事实上，字体行业长期面临侵权和大规模盗版的问题，如今 AI 的快速发展也给字体行业带来了新的挑战。

近年来，蒙纳字库尝试从传统的字体销售模式向提供字体管理的整体解决方案转型，在拥有字体设计版权的同时打造字体管理平台。其核心平台 Monotype Fonts 目前拥有超过 25 万款字体，涵盖超过 550 种语言，旨在帮助企业完善字体管理的工作流，包括查找、试用、授权、部署、团队协作等环节。

Ninan Chacko 将 Monotype Fonts 形容为字体行业的 iTunes。这也是他自 2021 年 7 月上任以来主要推动的战略之一，目标是提升字体行业，尤其是字体管理的价值，从而提升蒙纳字库的竞争力。在 Ninan Chacko 看来，以授权形式出售字体失去了设计的独特性、有些“商品化”的味道，授权价格通常较低，并且容易受到侵权，而平台在内容丰富的时代更具价值。

Ninan Chacko 亦坦言，字体设计的耗时长、获得用户反馈的周期长，收购已经成功受到欢迎的经典字体，是扩大字体库并在全球扩张的更高效方式。

蒙纳字库已经开始尝试将 AI 加入业务环节中，包括字体搜索、字体搭配推荐、加速字体开发等。不过，在 Ninan Chacko 看来，AI 可以帮助优化重复和耗时的环节，但设计的核心依然是人。“就像我不是摄影师，拍照技术也不好。虽然现在的相机技术远远超过 10 年前，但一张好照片仍然需要人的眼光、构图和创造力。没有技术能取代人类独特的艺术触感。” Ninan Chacko 说。

Yi = 第一财经 YiMagazine

N = 蒙纳 CEO Ninan Chacko

Yi：在如今数字化、全球化不断加速的时代，蒙纳字库的核心使命是否发生了变化？你出任 CEO 以来，有哪些关键的战略转变？

N：我的背景并不来自字体、设计或创意经济。我是航空航天工程师出身，职业生涯曾涉足媒体、出版、旅游和科技等多个行业。我的目标并不是要成为公司里最具创意的人，我的职责是制定一个战略，使蒙纳字库和整个字体行业在未来具备更强的竞争力。

我加入蒙纳字库时，字体行业面临着一定的“商品化”风险，我的战略方向就是要提升整个行业的价值感，特别是关于“字体管理”的价值定位。用音乐行业来打比方或许能更好地说明我们正在经历的变化。25 年前，音乐是以永久授权的形式销售的，你买了一张 CD 或黑胶唱片，就永久拥有它；后来进入 MP3 时代，盗版、病毒等乱象丛生；再后来，音乐行业迈入了流媒体时代。

一开始，我也不确定流媒体是否会成为主流，但如今，它无疑已经主导整个音乐市场。流媒体带来了丰富的内容：无穷无尽的音乐，随时随地可以播放，几乎没有任何使用门槛。平台还能通过算法收集你的偏好，提供个性化推荐。在这个过程中，音乐行业的价值从曲库逐渐转移到了平台，今天，Spotify 或 iTunes 的平台价值已经超过了音乐内容本身。

字体行业也在经历类似的演变。过去，字体是以永久授权形式出售的，通过 CD-ROM 等物理媒介分发，有些“商品化”的味道，价格也较低。蒙纳字库拥有世界上很多流行字体的版权，但我们没有止步于“拥有”字体，我们打造了一个软件平台 Monotype Fonts，希望帮助企业完整管理字体工作流，包括查找、试用、授权、部署、协作等所有环节。我们的自有字体库包含约 5 万款字体，还有来自第三方字体公司的 25 万至 30 万款字体，他们选择通过我们的平台进行销售。这就像亚马逊模式，除了自营商品，还有很多第三方卖家。

我们的战略核心是：不再把字体本身当作产品销售，而是提供字体管理的整体解决方案。归根结底，字体是品牌的具象化表达。品牌要说什么、怎么说，全靠字体传达。如何在全球范围内持续、统一地管理字体资产，是所有品牌都非常在意的问题，而我们正在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Yi：你曾将Monotype Fonts形容为字体行业的 iTunes。它能否更好地应对字体行业所面临的冲击？

N：我认为是可以的。如果你观察当今各行各业的创新趋势，你会发现一个共同点：丰富。无论是流媒体平台、新闻行业，还是电商平台，人们都期望拥有无限的选择权、灵活性，以及随时随地消费内容的自由。而我们希望把这种丰富性和可及性带入字体世界。如果只有 50 款字体，你大概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搜索起来也不难；但当有 40 万款字体时，就必须依靠更强大的搜索与推荐工具。

我们也在提升字体搜索和发现的体验。你不需要记住字体的名字、公司，或者用专业术语去形容它，你可以直接用自然语言来表达，比如：“我正在为一部发生在凯撒时代罗马的电影设计片尾字幕，有哪些字体能传达这种氛围？”我们希望平台能理解这样的问题，并给出推荐，AI 正在帮我们实现这一目标。在我看来，这是真正的“字体民主化”：提升上限、降低门槛，让更多人可以接触字体，并高效地加以使用。

当然，任何商业策略都有挑战和机遇 。与以往的模式相比，有一些人希望字体继续作为字体专家的专属领域。当行业发生变化时，有更多人可以接触到同样的资源，也总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专业知识被削弱了。

Yi：近年来，蒙纳字库在全球范围内进行了一系列收购和区域拓展。这背后的主要考量是什么？

N：还是回归到我们的初衷：成为真正的字体全领域领导者 。我们希望拥有更多的字体资源，不仅是拉丁字体，还包括中文（简体和繁体）、日文、韩文、印度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等等。如果这些字体全部由我们自己来开发，耗时将非常长，可能利用 AI 会稍微快一点儿。

字体设计有点儿像拍电影，你不能确定它是否会成功。你可能觉得请到了好的演员、剧情也不错，但电影上映后观众并不买单。字体也是一样，你设计出漂亮的字体，但要到几年后才能知道大家是否喜欢。通过收购字体，我们能够引入那些已经成功的经典字体，尤其是非拉丁文字体，他们经过了时间的考验，依然受到欢迎。最流行的字体不会每周变动，甚至 10 年都不会有太大变化。收购字体公司和与第三方字体公司合作，是我们扩大字体库的高效方式。

至于我们在首尔、巴黎、日本等地设立办事处，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各地市场。教育市场和深耕市场的最好方式，是在当地派遣具备相应技能和知识的团队。以中国为例，刚开始时中国团队只有 8 到 9 人，而现在已经超过 30 人。拥有本地同事，能够理解语言、文化和商业环境至关重要。

Yi：目前，全球字体市场的增长情况如何？

N：我认为全球字体市场仍在稳步增长。我们曾与一家外部咨询公司合作，估算目前的市场规模接近 100 亿美元，并且每年都在持续增长。

过去 5 年，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疫情，它带来了数字化投资的浪潮。而每一轮新技术的浪潮，都会给字体行业带来更多机会。因为疫情大家都待在家里，无法前往线下门店，因此无论是在淘宝还是在亚马逊上，品牌都在加大对线上形象的投入。而在数字世界中，品牌之间的差异化很难通过实物体现出来，品牌形象就显得格外重要，而字体正是品牌表达自我最核心的方式之一。

另一个趋势是个性化。一个网站或 APP 的视觉风格，往往通过字体来体现。即使我们用同一款手机，我们的界面也因为字体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风格。随着手机、手表等越来越多的显示设备出现，字体必须能在各种环境中良好呈现，从巨大的户外广告到手表上的小屏幕，字体不仅要好看，还要清晰、统一、可靠。

此外，随着网络诈骗活动增多，用户对于品牌的视觉呈现也更加敏感，字体的选择在品牌可信度方面变得更加关键。尤其对于迪士尼、宝洁等高度重视品牌一致性的公司而言，字体就是品牌表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们为此投入了数亿、甚至数十亿美元。

所有这些趋势都助推了字体市场的增长。作为行业中的主要玩家之一，我们也因此受益。放眼未来，当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等技术真正落地时，对高分辨率和清晰显示的需求也会大幅提升。而这正是字体发挥作用的地方 —— 因为字体就是让技术视觉呈现得更清晰、更锐利的软件基础。

Yi：但在中国，很多新兴品牌似乎并不太重视字体设计。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N：我认为品牌在起步阶段确实可能如此，但如果我们看当今最成功的中国企业，他们几乎都在走向国际化，需要打造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品牌。品牌表现的一致性和可信度是所有国际品牌都需要解决的问题。

新兴品牌在起步阶段可能比较“草根”，用的是本地解决方案或免费字体，但随着企业的发展，就像人长大了穿衣风格会变化一样，他们也开始用更成熟的方式展现自己，这是一个自然的演变过程。

那些最值得尊敬和欣赏的企业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对品牌的高度重视。这些品牌往往具有强烈的标识性和辨识度。我们有时会做一个实验：把一些知名品牌的颜色和标志去掉，只留下文字内容，人们可能不知道字体的名字，但立刻能判断出它代表的是哪个品牌。这说明字体的力量是潜移默化的。

Yi：亚洲市场，尤其是中国市场，在蒙纳字库的全球战略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相比于西方市场，你们在亚洲看到了哪些独特的机遇与挑战？

N：我们之所以选择在亚洲，尤其是在中国发展，是因为这里的市场规模巨大。中国拥有超过 10 亿人口，同时正爆发着大量新兴企业，拥有庞大的用户群体，几乎是全球最大的市场，仅有印度可以媲美，而我们希望能够处在这一增长的中心。

我们面临的最重要挑战之一，是我们的中文字库的广度仍不如西文字库。我们正在持续投入扩大中文字体资源，同时，我们也在不断扩大本地团队 —— 目前主要聚焦于上海、北京、广州和深圳。另一项重点工作是对 Monotype Fonts 的本地化改造，这个平台目前还没有完全适配中国市场，我们正着手进行语言支持、内容供应等方面的优化。

Yi：你刚才提到，在数字化时代，字体设计变得越来越重要。那么数字化转型带来了哪些新的字体需求或趋势？

N：除了我之前提到的一些趋势，目前还不完全清楚 AI、增强现实、虚拟现实等技术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字体的功能。但我确定的是，这些技术会增加对字体设计的需求。例如，流媒体内容的爆发式增长带来了对字幕等场景下字体的巨大需求 ，特别是字幕，因为流媒体的用户来自世界各地，需要各种语言的字幕。Netflix 就是我们的客户，我们帮助他们优化字幕的字体，确保其清晰易读。这说明内容量、选择和个性化的爆发式增长可以推动字体市场的发展，我相信这种趋势会持续。

Yi：AI 正在渗透各个行业，包括设计领域。你认为 AI 将如何影响字体的设计和制作？

N：AI 既带来风险，也带来机遇，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应用它。总体上，我对 AI 持乐观态度。因为字体设计本质上是人类表达的一种形式，人类不会被排除在创作之外。

AI 可以帮助我们优化那些重复且耗时的设计环节。举例来说，设计一套简体中文字体大约需要描摹 4 万个字符，这项工作至少要举数人之力，花费 1 到 2 年时间。生成式 AI 显然能够加速这个过程，可以让设计师有更多时间专注于创造力和设计质量。

但我坚信设计的核心依然是人，它无法独立于人而存在。在其他领域，比如医学影像识别，AI 可能在某些任务上超越人类专家。而在字体设计这类创意领域，AI 将是极大提高生产力和激发灵感的工具，但它永远是对人类创意的辅助。就像我不是摄影师，拍照技术也不好。虽然现在的相机技术远远超过 10 年前，但一张好照片仍然需要人的眼光、构图和创造力。没有技术能取代人类独特的艺术触感。

Yi：所以你认为 AI 给字体行业带来的更多是助力而非冲击？

N：没错，AI是一种增值工具，能够提升生产力和效率。早在生成式 AI 出现之前，计算机生成艺术已经存在了至少 10 年，但从来没有一件计算机生成的艺术品可以和毕加索或米罗的作品相提并论。归根结底，这还是回到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

Yi：蒙纳字库目前在 AI 方面有哪些探索和应用？接下来在这一领域还会有哪些投入和布局？

N：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认为只有两项技术是真正具有颠覆性的。第一是互联网，第二就是生成式 AI。其实生成式 AI 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但过去两年内才真正走进大众视野。过去的 16 个月里，我们一直在积极推进 AI 研发，生成式 AI 将重塑我们业务的每一个环节。

例如，我们正在借助大型语言模型（LLM）将用户的自然语言查询转化为更专业的搜索提示，从而简化字体搜索。传统的搜索方式需要用户具备一定的字体知识，比如按风格或特征筛选，而现在用户可以用自然语言查询：“我正在为一家聚焦中国书法历史的新博物馆设计海报，你推荐哪些字体？” 如果系统能够理解这类问题并提供专业推荐，那将是AI发挥作用的典范。

另一个应用场景是字体搭配推荐。设计师在制作网页或应用程序时，通常会为标题和正文选择不同的字体，而并不是所有字体都能搭配得当。我们的 AI 工具可以帮助用户优化并推荐合适的字体组合。

我们还开发了一款名为 Portrait 的 AI 工具，可以在 AI 生成的图像中精确替换和编辑文字。Stable Diffusion 或 Midjourney 等图像生成工具可以生成不错的图片，但图中的文字往往拼写错误、无法编辑，无法控制字体、大小或颜色。Portrait 可以去除图像中的原始文字，并用你指定的字体（比如 Gotham，14 号，粗体或某种颜色）精确替换，实现高度可控的图文结合，在图像中实现优质排版。

此外，AI 可以加速字体开发。拉丁字体只需处理约 150 个字符，AI 虽然有帮助，但不是必需的，但对于中文等字符上万的文字系统，AI 就能显著提升生产效率。

Yi：字体授权的复杂性和盗版问题一直是行业难题。你对字体的版权保护有何看法？

N：从法律角度来看，中国在字体版权方面的法规其实比大多数国家更有利于行业发展。在中国，字体图形的表现形式是受到著作权法保护的，而很多国家并非如此。

在美国，任何人都可以查看像 Helvetica 这样的字体，并凭外观模仿出几乎一模一样的版本，但他们都不能使用“Helvetica”这个名称，因为这个名称是我们注册的商标。就像你可以看到很多毕加索的复制品或海报，但原作只有一个，字体也是如此。因此，对我们而言，商标才是业务保护的真正核心，商标的长期可续性让我们拥有持续的竞争优势。

当然，我们希望各国法院能够更广泛地认可版权。版权是对人类创意成果的法律承认与保护，是对像 Adrian Frutiger 这样的伟大设计师作品的尊重。

Yi：面对 Adobe Fonts 这样的竞争对手，以及 Google Fonts 等免费资源的广泛传播，蒙纳字库的差异化竞争优势是什么？如何维持市场领导地位？

N：其实我并不认为 Adobe 是我们的竞争对手，Canva 也不是，他们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我们向 Adobe Creative Cloud 和 Canva 授权字体，目前 Canva 上已经有上千款我们的字体。

另外，免费字库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用同样的字体，街角的洗衣店可能和你用的是同一款字体。如果你想要真正独特、能体现品牌个性和承诺的字体，比如 Frutiger 这样的经典字体，这不是免费字体可以提供的，而这正是我们的核心价值所在。

Yi：你如何看待当前全球字体行业的发展状况？你认为字体行业未来最重要的发展趋势是什么？

N：我认为字体行业仍然是一个非常丰富的生态系统。如果你从世界上一些知名的字体设计课程毕业，比如雷丁大学、巴塞尔或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毕业第二天你就可以创办自己的字库。有趣的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热爱字体的人投入这个行业，创立新的字体工作室，设计新的字体。虽然竞争非常激烈，但看到这么多人投身其中是一件很令人振奋的事。

我尤其对一些新兴地区的字体发展感到着迷。比如印尼，它已经成为全球最活跃的字体市场之一，字库数量和字体产出量都可以排进全球前十。巴西的字体设计行业也很活跃。这正是这个行业迷人的地方：生态系统多元而充满活力，而且还在持续增长。字体本质上是表达的一种形式，而我相信人类永远不会停止表达自我。所以我对这个行业的未来充满信心，它会持续成长、不断创新，充满活力。